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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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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宇

近日,界面新闻专访了知名学者、未来学家杰里米·里夫金(JeremyRifkin)。在访谈的上篇,他描绘了一幅关于韧性时代和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宏伟蓝图,以及前往的路径。在下篇,他着重阐述了这幅蓝图中最重要的一环——人——以及人该如何与自然、与自身相处。

以下为访谈全文(下),刊发时有编辑。

“人本身就是生态系统”

界面新闻:《韧性时代》一书,除了贯穿经济学、生态学、政治学等多个学科的硬核知识,还多次强调了人的作用。回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:我们该如何理解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?

里夫金:我认为我们完全误解了人之为人的本质。西方人以往认为,每一个个体都是自治的行动者(autonomousagent)。我们谋求的是自我的存续。在不侵犯他人的自治与自力更生的权利的前提下,我们彼此展开竞争。而自然则被利用来改善我们的境况。东方的传统则不同,它强调的是和谐,我们都是同一个共同体的一分子,这个共同体以生态为中心。虽然你们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这一传统,但它仍然深藏在你们的文化基因里。

我现在在马里兰州的贝塞斯达,居所的外面就是国立卫生研究院(NIH),是世界最顶尖的科研机构之一,他们正在推进一项新的计划。这一转型必须由科学来引领,它将会改变一切,该计划名为“人类微生物组计划”(HumanMicrobiomeProject)。如今,NIH的科学家们已经宣布人类本身就是一个生态系统。这不仅是一个隐喻。我们在字面意义上是生态系统。这意味着什么?它给了我们希望。

科学家发现,人类就是一个生态系统,类似于某种半渗透膜(semi-permeablemembrane)。每时每刻,水圈里的水都会借助分子和细胞进入我们的身体,人体的60%都是水,它是一切身体机能正常运转的基础,也将养分运送到身体各处。岩石圈中的微量元素也同样会通过细胞进入我们的身体,例如山里的硫磺在经过水的冲刷与分解后会沉淀在泥土里,而植物又会将泥土里的微量元素带给动物,最后就来到我们身上。这些元素来自大山,但每天都会通过泥土或者作为人类食品的动植物进入我们的身体,存在于各大身体组织中,接着又流向地球上的其它地方。事实证明,成熟的人体只有大约10年的寿命。人们向来以为,人从长大成年一直到死去,所使用的都是同一具肉体,其实不然。除开眼球、晶状体、一部分存在于大脑里的神经细胞以及牙齿里的硫磺,人体的其它部分每时每刻都是在更新的,例如骨骼大概也是每10年会完全更新一次,胃细胞则每个月都会更新。因此,人体其实是一个与水圈、岩石圈以及大气层相通的生态系统,以细胞和组织为中介来实现输入与输出。

人们对以下这一点其实是很陌生的:我们的身体并不“形单影只”,有无数其它生物存在于我们的体内,这已经是科学研究反复证明了的。我们的体内有真菌、病毒和细菌,这些种群的数目合起来可达到万亿级别。人体里的细胞也大约有一半不是人自己的,它们属于存在于人体中的其它生物,人体本身就是一个小型生态系统。人体内大约有多个基因是人自己的,此外还有千百万不属于人的基因。人类微生物组计划提出人本身就是生态系统,理由即在于此。地球本身也同样是中介,是一套生成与转化的流程,山地每时每刻都在降解,水圈也在不断变化,各种微量元素凭借这一循环进入我们的身体,尔后又从我们身上流向别处。

这个故事无疑是最令人感到宽慰的。年轻人需要知道我们并不孤独。当前,每个人都恐惧死亡,感到万事皆休,看不到任何未来。同时他们也越来越离群索居,把自己关在家里,沉迷电子荧屏和元宇宙之类的东西,这太可悲了。美国有不少人大半天都呆在家里,每天花在屏幕上的时间达到7个小时,就盯着那些小小故事里的小小像素点。当然,这不等于说我们就应该放弃虚拟世界。如我刚才所言,第三次工业革命也将会带来新的基础设施,但如果我们完全不进行自然的接触,只沉迷于虚拟的元宇宙,那我们这个种群恐怕就要终结了,因为我们毕竟还是生态系统。这一新信息告诉我们,我们乃是某个更大的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。我们就是自然,我们无时不在谋求和谐。我们固然会因为气候灾害或者疫情而在家里呆上好一阵子,有时会久坐不起,偶尔外出一下,但气候变迁还是会迫使数以百万计的人起来活动。因为人就是被设计成这个样子的,而我们也有能力做到。

“我们是富有同理心的存在者”

界面新闻:你在书里也强调了人的“同理心”。为何这一点如此重要?

里夫金:史密森学会(SmithsonianInstitution)是一个总部在华盛顿的学会,旗下有许多家博物馆,大都与人类学相关。它在做的事情是,为陷入绝望的人们指明希望,讲述一个不落俗套的人类故事。每个来美国观光的游客几乎都会去这些博物馆参观。史密森学会曾在研究里提出过这样的问题:人类的生存繁衍历史何以能如何悠久?80万年前出现了原始人,他们的历史比尼安德特人更久远,后者大约在10多万年前诞生,又延续了8万年才消失,这个仅有两只手两条腿、物理力量微弱不堪的小小生物为什么能存续这么长的时间?弱小的他们又是如何长途跋涉跨越海洋和大陆,继而在世界各地定居的?他们是怎么做到的?原先的故事是,随着1万年前冰川时代的过去,更新世结束,全新世开始,气候变得温暖宜人,我们开始从事农业生产,并一路演进到工业化的进步时代。但研究者们在梳理了地质学记录之后发现,这一叙事是有误导性的。80万年来,在原始人向智人进化的过程中,由于地球的公转轨道异乎寻常,当时气候变迁的剧烈与频繁乃是当代人根本无法想象的。他们先后经历了10万年的冰川时代、1万年的温暖时期、10万年的冰川时代以及又一个1万年的温暖时期。这样的交替持续了80万年,我们的种群就是在这种条件下诞生和进化而来的。

他们就此发问:我们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?换言之,我们人类是如何挺过这些极端气候的?答案在于我们可能是世界上最善于适应的种群,在适应多元环境的能力上仅次于病毒和细菌。何以如此?首先,发达的大脑使我们可以一代又一代地传递知识、跨越漫长的历史。其次,我们有模仿自然的能力,年代的研究发现,同理心(empathy)存在于人的神经回路中。我们推测大象可能也有这种能力,因为它们可以分辨出镜子中的自己,这是关键所在,如果你能分辨出镜子中的自己,那就证明你具备同理心,海豚和鲸鱼是否也是如此,我们目前还不得而知,但它们最早属于陆生的哺乳动物,后来才回到海里生活。神经回路里的同理心使我们可以像体验自我一样体察他人,了解他人的贪欲、危险与乐趣,如同自己亲身经历了一般。此时此刻,我们也就能超越自我,认识到我们只是许多生命当中的一个,我们也应当如此去关切同侪。这就是所谓热爱生命的本能(biophilia)。我以前看过一个视频,你们可能也接触过,视频里有一只北极熊母亲和孩子被困在一块很小的浮冰上,浮冰渐渐融化,母子难以脱身。这个视频让千百万人流下了热泪。在去年的澳洲山火中,人们也救下了一只被困在树上,爪子已经被烧伤的考拉,这个视频同样让人们感慨不已。我们有一种自然的同情冲动,它促使我们得以合作,视自己为一个家庭。纵观历史,同理心会进化也会崩溃,这是真实发生过的。

但我想强调一点,那就是我们是富有同理心、具备合作与适应能力的存在者,这同样也能给人以希望。如果我们连过去80万年里如此剧烈的气候变迁都能适应下来,如果我们生来就不乏迁徙、调适的能力,且还将继续沿着这一路线进化,那我们就该好好发扬这一强项。

至于同理心,英美人可能遗忘了它的重要性。当一个小孩降生时,西方人的观念是他们想要成为一名小自治行动者,从而对策是:不要让小孩睡太久,母乳喂养的时间不宜过长,要让他们尽快独立,这是英美的传统。但后来弗洛伊德却指出,所有的小孩都只不过想释放自己的性冲动,一切都只关乎性而已。此论乍一听有些荒腔走板:在小孩诞生之际,照料者与婴儿之间的同情冲动就已经存在了。婴儿与父母、与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也是基于同理心的,婴儿的喜怒哀乐牵动着一家人的心,它甚至是前语言层面的。如果你的照料方法恰当,文化氛围也还不错,那么这种同情的冲动就能不断延展。到了两岁左右,小孩开始学习四处爬行,接触到了周遭的世界,然后他们就会开始学习识别。他们在看见父母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来到自己的身边,了解到这是人类的做法后,便会把鸟类筑巢也形容为母亲在从事某些工作。他们与同类生物之间基于同理心的关系,就此而开始确立。至5岁的孩子所做的梦有60%都是与其它动物相关的,小动物就如同人类的小宝贝一般。然而,他们进了学校以后却会被教授“自然在于浪费”、自然没有价值而只是消极备用的资源等观念。

为了全人类的未来,我们必须纠正这种主张。例如美国就已经开始行动,12个公立学校系统里有8个都已经采取措施,引入一些大学的课程,此课程并不局限于单独某一门学科,而是一个综合各门学科的大框架,它告诉学生,人类是一个生态系统,我们要认识到地球是活生生的存在者。另外,我们还要求学生必须把一定的课外时间花在社区服务上,要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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